Saturday, August 14, 2010

READING:每首詩都有自己的聲音

刊於2010.8.3南洋商報《閱讀對話》


圖說:(左起)也斯夫婦、石江山與北島


慷慨激昂的朗誦適合面對群眾,而溫婉平實的朗誦,其實更像一個朋友在跟你說話,跟你傾訴他的喜憂。

飯局上,坐在另一端的德國詩人顧彬以標準的中文問我:你寫詩嗎?

我心虛地搖頭。我不寫詩,我想說我讀詩,可是我已經很久沒翻閱書架上那些詩集了。與詩最接近的距離,是大學時期參加了本地詩人陳強華的一堂課,膽粗粗地學習鑑賞詩、創作詩。

可是我還是帶著興奮的心情,出席了這場詩歌朗誦會。因為仰慕的詩人來到吉隆坡,朗誦他們的詩作。千載難逢的機會——一點也不誇張——我甚至跟朋友說,能遇見他們,說不定這輩子只有這麼一次。



因此我與朋友出席朗誦會,跟詩人交流、共餐、作採訪,自告奮勇帶他們遊吉隆坡,甚至在他們臨走前跟他們在馬六甲會面。像粉絲一樣。

這場朗誦會請來了三位國際知名詩人,包括德國的漢學家兼詩人顧彬(Wolfgang Kubin)、香港的也斯(梁秉均),以及目前也居住在香港的北島。三人分別朗誦了多首他們的詩作,用他們自己最熟悉的語言。

每一句每一個字的推敲取捨

三位詩人,三種不同的語言,三種不同的朗誦方式。

北島的聲線似乎天生就適合朗誦詩歌,是那種適合廣播的好嗓子。清晰、沉穩、不急不徐,卻是鏗鏘有力。他的朗誦,就像他的詩一樣,簡潔、凝煉。聽他朗誦,更能領會他的詩作的節奏,以及每一句每一個字的推敲取捨。

北島介紹了他所朗誦的詩的創作背景,甚至坦白地承認,其中一首詩是他失敗之作。如此一位國際知名詩人,此時卻謙虛地沒半點架子。北島擅用詩來表達他的政治的看法,因六四事件而流亡海外逾二十年,他的悲憤,隨時可以化為一場情緒氾濫的慷慨激昂,然而他卻選擇了內斂而深沉的方式。這份深沉,卻讓他的朗誦有著更強大的感染力。

時間的玫瑰 /北島


當守門人沉睡
你和風暴一起轉身
擁抱中老去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鳥路界定天空
你回望那落日
消失中呈現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刀在水中折彎
你踏笛聲過橋
密謀中哭喊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筆畫出地平線
你被東方之鑼驚醒
回聲中開放的是
時間的玫瑰


鏡中永遠是此刻
此刻通向重生之門
那門開向大海
時間的玫瑰

顧彬用德文創作,自然也用我們聽不懂的德文朗誦,然後再交由翻譯者以華語朗誦。陌生的語言中,顧彬的朗誦卻是充滿了畫面感,雖然聽不懂,仍情不自禁地靜神凝聽。那語音的高低起伏,那韻律和節拍,似在娓娓道來一則故事,情緒收放自如。

最微妙的是,我雖完全聽不懂詩作的內容,然而比起翻譯者之後朗誦的版本,我更能從顧彬的朗誦裡感受到詩的意境。詩意,早穿透了語言的障礙。

白女神,黑女神 /顧彬 張依蘋譯


終於她遞上一碗飯,
白色的女神,黑色的女神
她將要宣告的,事物的和諧,
是老鷹與海的聲音。
躺在白色之上的,
也在黑色之下躺著。


米是白的,米是黑的。
她用一把刀分析這些。
分界是最亮的鏡子。
它切開白,它切開黑。


山上的太陽太強,
飛龍 捉不著她。
白女神走來腳步太輕快,
在通道之上變成黑女神。
她在那兒久久尋找梳子。


我們從應許之地逃逸
只在購物櫥窗班機看山。
在那兒,她吮著她的牛奶,
你啜著你的摩卡,
她說老鷹深入海洋之上,
你說召喚在高高天空之下。


剩最後一粒飯。
它將泳游還是浮懸,
一時黑,一時白?

也斯上場時,說他要用廣東話來朗誦。我曾讀過那些詩,卻從來沒有試過以廣東話來閱讀,於是格外期待。也斯開始朗誦《尋找一位詩人》,我馬上發現用廣東話朗誦詩,有一種獨特的節奏和韻律,而且,很好聽。

因為,用華語讀詩比較平,而廣東話則較多抑揚頓挫,有獨特的音韻美感。畢竟,華語只有四個聲調,而廣東話和閩南語有九個音調,佔了優勢。

這應該就是廣東話隱藏的美感了吧。此刻聽他朗誦,平實無華,沒半點修飾,與其說是朗誦,還不如說是“讀詩”。但他的朗讀,卻帶給我前所未有的感動,好像是第一次接觸這些詩,又似乎更能體會這些詩的意境了。

瞥了同行的朋友一眼,她正拿著紙巾在擦眼淚。後來朋友在她的部落格如此形容也斯的朗誦:“沒有造作的高低頓挫,沒有嚇人的洶湧澎湃,但是那聲音包含了那麼多那麼多。他的感慨他的懷鄉他整個的人生觀,我彷彿都聽見。明明說著無關痛癢的事,但是偏偏進到你內心最深處,讓你痛苦快樂顫抖落淚不知如何是好。”

尋找一位詩人 /也斯
昔日翻閱舊報紙尋找你的句子
黃脆的紙邊在影印機的光影裡
落下點點黃瑰葉子
今天在異國花開的時候開車來尋你
卻在綠葉紫花的風景中迷失了你


春天的話語吹過樹梢
墨跡似仍留在灰牆上,人卻
不斷生長,照片和錄音帶記錄得了嗎?
微笑的眼前有時升起燈火的光影
少年的水紋,驛站的夜晚,走了
旅店的主人和我說,歐戰的風雲,
懷鄉的心,渡海而歸,來到
頹廢濡沫的都市,你要有布穀的聲音......


我們少年時候吟誦的詩句
會引領我們終於見到心儀的詩人?
在風雨中生長眾人的生涯比詩更曲折
掩埋在泥污焚化於煙火
再生在兩個互不認識的世界
恍如隔世的字句,能超越
一代人暌隔而累積的偏見,或隨來的
世俗的酬酢、種種功力的考慮?
我們還可以閱讀詩句來解開重重困惑嗎?


好像見到了你,好像說了那麼多話
聲音都沙啞了——其實一直在問路
一個錯誤的地址,一個錯失的時間
世界這一端花開了,另一端花落了
這邊日出,那邊日落,醒了
又還是夢?有什麼可以聯繫起
那些四散的星點?詩還可以
把分途的心連起來嗎?


還是在異國,駛過重複的風景
問路再問路,拐左又拐右
我們焦急地駛車來尋你
屢屢把路邊的光影誤作似錦的繁華了
我本愛那寬闊的心懷
不與黃花相比,一晃許多年過去了
還繼續在尋找你,我們心中的詩人

詩,不適合朗誦?

其實每個人每首詩都有自己的聲音。

這話是也斯說的。他在詩集《半途》裡說:“我們自小聽慣校際朗誦節那種裝腔作勢的朗誦,總覺不自然。長大了有時聽朗誦詩,總是感覺朗誦的人很慷慨激昂,詩的語言跟日常的言語距離最遠,詩裡的思想和感情也容易較造作。”

他說,其實詩會本來不一定是朗誦會,朗誦詩作也不一定是那種慷慨激昂的朗誦法。

我最怕裝腔作勢的朗誦,那宛如一場刻意而造作的演出。對我來說,與其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地朗誦,還不如自自然然地把詩“讀”出來。朗誦時感情的誠摯,比什麼都重要。

也斯又說:“其實向一個人說話或向一群人說話時不同的。向一個人說話,那可以是抒情的聲音、對話的聲音、問話的聲音。向一群人說話,卻是演說的聲音,公眾的聲音了。過去一般的‘朗誦詩’只是用舊的話劇的演繹方式發展了這種公眾的聲音,遺漏甚至壓抑了詩裏其它的聲音。”

慷慨激昂的朗誦,適合面對廣大的群眾;而溫婉平實的朗誦,其實更像一個朋友在跟你說話,跟你傾訴他的喜憂。

於是我終於明白,我在聆聽也斯朗誦詩歌時,內心的感動。

4 comments:

  1. 左耳失聪:

    很享受那声音呢!最爱也斯。
    谢谢分享这美好!

    陈强华曾在马大执教过?他不是日新中学的老师吗?




    朋友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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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也很享受詩人的朗誦。
    對讀詩有了更深一層的動容。

    我是在理大的一場詩歌活動裡認識陳強華。彼時他從大山腳過來跟我們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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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马六甲那场不是临时取消了吗?

    也斯和北岛亲自朗诵有够幸福,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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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的新剧下星期在pjla上演。这次那么巧用了一些新诗来贯连故事,可以来看看,也来听听我朗诵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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