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VIE：《橫山家之味》爱与痛的边缘

2009.5.24刊於星洲日報

《橫山家之味》的故事，發生在夏末的某一天。橫山良多與妻兒一同返鄉。久違的橫山一家人，每年只有在長子純平的忌日才難得團聚。在母親的美味料理之間，眾人似乎平安無事地度過這一天。然而，每個人心底其實都有難言之隱。良多擔心家人議論他娶了離婚女子，也害怕被揭穿失業的窘境，而打算搬進跟父母同住的妹妹、對自己不滿的父親、溫順卻似乎洞悉一切的母親，也各懷有各的心事。一家人度過這短暫卻又漫長的一天，邊品嚐美食邊小心翼翼地對話，深怕不經意就抖出陳年舊事，觸碰歷久未癒的傷口，揭穿藏匿心底的秘密……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這麼近，那麼遠》，以及這一部《橫山家之味》，是枝裕和擅長以靜謐而細膩的手法，探索人生的課題。這一次，即使並非在說自己的家庭故事，然而當鏡頭一再流連於故事的靈魂人物——母親橫山敏子身上，導演的心思再明顯不過了。

是枝裕和說，他拍《橫山家之味》的動機很單純，就是想擷取母親生前美好的片刻。


“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但是在塑造劇中的母親角色時，我參考了很多我母親的性格和她的詞彙。”導演在影片的官方網站裡表示。 “我想拍一部讓我可以馬上認出我母親的電影，並不是為了她的離去而哭泣，而是為了能再次跟她一起歡笑。”

在是枝裕和溫柔、靜止的鏡頭下，母親敏子是真實的，並不完美，在善與惡、愛與怨、寬容與自私之間擺盪，卻正因如此而真實得像一個平凡的母親。

所以我們看到演員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敏子，一邊悉心張羅招待返鄉兒女的菜餚，一邊仍深深懷著痛失長子的哀痛和怨懟。 （夜裡飛來一隻蝴蝶停駐在長子遺照上，她失措地叫著他的名字）忌日當天，被長子犧牲生命救回的男子依約前來問候，肥胖身軀和笨拙言談衍生出一場鬧劇。良多於心不忍，叫母親明年別再請男子來了。母親只冷冷回應：“我就是要讓那人每年難過一次。才十年就淡忘，太便宜他了；要是沒有一個痛苦的人，痛苦的人就是我們。”

聽得心都涼了。那句話像把銳利刀刃，直抵人性最深處。愛與恨，中間那條線，模糊掉了。

影片中的老房子，一個沒有對白的配角。 （我想起了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幽暗的走道，狹窄的轉角，傾斜的樓梯，排列的藥罐子，還有那間浴室----牆上附加的鋁製扶手，一隅脫落的瓷磚，均是時光漸老的跡象。人生在浴室裡持續上演，良多與繼子共浴談話，母親在泡澡時掏出假牙（終於能放下虛假面？），父親在浴缸裡驚悉妻子原來早知道自己當年的外遇……

除了老房子，另一迷人場景是林蔭遮蓋的上山坡道，一級一級的石頭階梯，影片中出現了好幾回。一幕良多與父母走下坡，他看到父親柱著拐杖走得慢，卻又不敢開口說我等你或前去攙扶；他於是裝作看手機，待父親慢慢地走到前面。

一幕幕回味影片劇情，驀然發現導演沿途埋下的伏筆，那些有意無意的暗示和隱喻。整部影片，沒有一個鏡頭是多餘的。

影片後段，良多一家人告別兩老。回途中，良多突然想起了相撲手的名字----那是昨天和母親對話時，彼此苦苦思索卻始終想不起的名字。他怪自己又慢了一拍，醒悟得太晚，意識得太遲。人生如此諷刺，拼命去記下無關痛癢的，卻疏忽了更為重要的。

另一邊廂，踱步回家的母親，也突然想起了相撲手的名字。沒有人會在意答案的，她回應著丈夫，又像是在跟自己說。語氣充滿無奈，似乎她作為妻子，作為母親的心事，那些始終說不出口的愛與痛，也沒人會在意，只好任憑它們在夏日陽光中無聲無息蒸發散去。